罐装青岛啤酒

佐佐木


新年伊始,我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了佐佐木君。
他很高,十分瘦弱,薄薄的面皮上架着一副眼镜。无论是苍白的脸色,还是漠然的神情,都让他看起来像一张竖着的纸,有空气能够随意进出的样子。
我不是很擅长应付这种热闹的场合,但既然已经坐到了人家对面,为了不显得太过失礼,总要绞尽脑汁找点话来讲。
“不太能喝酒吗?”我指他面前放着的一杯可乐。
“是啊,一直没学会。”他回答,又看了看我面前的杯子。“你也不行吧?柠檬气泡酒不是小孩子喝的东西吗?”
“多少能应付一下吧。”
我们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。抛开过于小声的音量和突如其来的走神不谈,总的来说,佐佐木君算一个不错的聊友。

“我以前念书的时候,全家住在一栋只有两层的公寓楼里。”他细长的手指握住杯身,像攀在玻璃壁上的蜘蛛腿。
“每天早上七点四十整,我冲出家门,梆梆梆跑到楼下,再一路冲到学校去。我们公寓一楼靠近出口的地方住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大叔。他也每天早上七点四十的时候出门,穿着灰扑扑的套装,胳膊底下夹着脏兮兮的公文包。我一直都搞不清楚他是做什么的。”
“但我每天上学都能碰到他,每一天。后来我觉得,既然每天都能看见,那就打个招呼吧。于是有一天早晨,我明明已经跑出公寓楼十步远,却还是停下来,转身对他说了句早上好。”
佐佐木君停下来,视线从桌面移到我脸上,眼神闪烁。
“然后呢?”我问。
“然后他惊喜得仿佛收到了十年份的新年礼物,我像个笨蛋一样站在原地,足足等了五秒钟才等来他一个迟疑的点头。说句实在话,当时我都有点后悔了......从那以后我们每天早上都会互道早安。”
“那你念书的时候很讨人喜欢嘛。”适度的恭维在聊天中很有必要。
“也不全是,”他没有完全领情:“我讲完你就明白了。”

“后来他开始找我说话,无非是问一些学习啦生活之类的近况,总之就是你能想象到的那些东西,很无趣,但出于礼貌我又不能不回答。那时候我表面一副优等生的样子,实际上血管里坏的因子在蠢蠢欲动。我总想着如果能不负责任地伤害到谁就好了。”
“这种亟待发泄的恶意让我对大叔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。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,和我说话更加小心翼翼,偶尔送我一些好吃的零食。我还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,并且逐渐意识到他这种过于讨好的态度并不正常。大概是因为年纪小,所以还保留着动物一样的敏感——我竟觉得他喜欢我。”
我不由地凑近佐佐木君,我的好奇在他面前展露无遗。他短暂地沉默一会,一口喝掉了剩下的半杯可乐。
“我坚信我的直觉是不会错的。”他的视线再一次垂到了桌面上:“他喜欢我,并且掩饰得相当拙劣。他都不知道他看我的眼神像是春天大家看见第一朵樱花一样。而我适应得很快,我在短暂的惊讶过后立刻得意起来——我意识到这个人的情绪是完完全全地受我支配了。”
“然后我开始玩起了钓鱼游戏。有时候我冲他微笑,有时候又对他置之不理。假如他把话写在纸上,那么我会当着他的面将它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去,连看也不看一眼——我一直都想这么干一回。终于有一天他给了我这个机会,并且能让我比我想象中的计划来得更加过分。”
“他想要一件我的背心。”

“......我说,”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:“那不是有点变态吗?”
“就是变态。”佐佐木君回答得毫不犹豫:“从各种意义上讲这都太超过了,但它反而让我十分兴奋。我清楚地认识到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刻来了。于是我告诉大叔说我没有多余的背心,但我有一条不穿的旧内裤。”
我很局促,不知道该给什么反应才对,只好仰头猛灌一口气泡酒。
“为此我真的准备好了一条内裤,把它揉成一团,塞进书包最内侧的口袋里。那一整天我都异乎寻常的雀跃,像扑棱着翅膀刚刚飞出笼子的鸟。”
“下午放学的时候我直接去了小公园,我和大叔约好在那里碰面。我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到了,还是灰扑扑的外套和脏兮兮的公文包。不同的是这次他早已被一股热切点燃,连眼睛都多了些光彩的样子。”
“我抱着书包,从内袋里掏出那条不要的旧内裤。它是浅灰色的,被洗过好多次,松紧带那里已经变了形。它被我死死捏在手里,像一团软绵绵的尸体。”
我连呼吸都放慢了。
“......所以你直接给他了吗?”
“当然不,”他闭上眼睛,像是在回忆那些细节:“我让他跪下了。”


“终于他脸上露出了我想要的东西,一种难以启齿的隐秘的难堪。他下颚绷紧,脸上肌肉一跳一跳地、小幅度地抽动。我将捏着内裤的手伸出去,在他眼前晃了两下。我想我那时候的表情一定得意极了。”
“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跪下来,跪在我面前。他抬头望着我的眼神里来回交织着渴望与痛楚。然而对我来说这还不够,我想看到的是他全面的彻底的崩溃。”
“于是这时候我的朋友们就登场了。”
“朋友们?”
“是的,在我来之前我其实已经叫好了朋友,大多都是同学之类的。大叔跪下后他们全都蹿了出来,一边闹哄哄地笑一边拍照,对大叔说你这个变态你上当啦,他才不会把这种东西乖乖交给你呢,你去死好了。”
“......然后呢?”
“然后——然后他哭了。”佐佐木君轻声地回答我。
“他哭了,哭得像个小孩子。”

我们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。
“他到底是一个变态不是吗?”
“......他是。”我一时说不出多余的话,只觉得身体里某个地方传来阵阵刺痛。

没过多久佐佐木君就恢复了漠然的样子,那张纸看起来比之前更薄更透了。他伸手叫来服务员。

“拜托了,麻烦再要一杯可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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